物生有兩
????作者:胡泳
????雖說《系辭》的那句“一陰一陽之謂道”非常有名,但其實《易經(jīng)》中并沒有產(chǎn)生陰陽的概念。陳鼓應(yīng)先生說,在春秋時代,還沒有發(fā)現(xiàn)用陰陽解釋《易》的例子。從現(xiàn)有材料來看,以陰陽解《易》,當(dāng)出于戰(zhàn)國時期。這種釋法始見于《彖傳》,而且只是在解釋泰、否二卦時才出現(xiàn):
????泰,“小往大來,吉,亨”。則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;上下交而其志同也。內(nèi)陽而外陰,內(nèi)健而外順,內(nèi)君子而外小人,君子道長,小人道消也。
????否,“否之匪人,不利君子貞,大往小來”。則是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;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。內(nèi)陰而外陽,內(nèi)柔而外剛,內(nèi)小人而外君子,小人道長,君子道消也。
????從這里來看,《彖傳》的陰陽是指干坤二卦,即以干卦卦體為陽,以坤卦卦體為陰。泰卦干下坤上,故曰“內(nèi)陽而外陰”,否卦坤下干上,故曰“內(nèi)陰而外陽”?!跺鑲鳌纷髡咭躁庩柦狻兑住返囊粋€重要貢獻是,指出陰陽二氣交感是萬物生成、變化、發(fā)展的原因。咸卦說:“咸,感也,柔上而剛下,二氣感應(yīng)以相與……天地感,而萬物化生。”馮友蘭先生說:“這個所謂的‘二氣’,就是陰陽二氣?!边@種陰陽二氣感應(yīng)在《彖傳》中的具體表現(xiàn)就是“天地交”?!跺鑲鳌分卸啻握劦教斓亟欢f物通,反之則不通。后來《系辭》更進一步發(fā)揮了這種思想。
????老子的宇宙生成論認為,“道生一,一生二,三生萬物。萬物負陰而抱陽,沖氣以為和?!边@是說,“道”原為未分陰陽的混沌統(tǒng)一體,其后分化為陰陽兩氣,它們相互交沖,形成新的和諧體。莊子更是明確講:“陰陽于人,不翅于父母”(《大宗師》,翅,通“啻”)。陳鼓應(yīng)認為,老莊的這種陰陽氣化的思想正是《易傳》以陰陽解《易》的理論來源。
????《周易》以簡馭繁,分別用“——”(陽爻)、“--”(陰爻)兩種符號來指代陽和陰,用兩種爻錯綜重組合成八卦和六十四卦,從而構(gòu)成了《周易》的“象”世界。陽與陰最基本的象征是男與女、天與地、剛與柔、動與靜,等等。推而廣之,陰陽象征的事物遍及宇宙從自然到社會的一切,是適用于自然界和人類社會的一條總原則。
????《系辭》主要是論“陰陽”,文中運用大量篇幅反復(fù)論述事物對立統(tǒng)一的兩個方面,如:“易與天地準(zhǔn),故能彌綸天地之道,仰則觀于天文,俯以察于地理,是故知幽明之故,原始反終,故知死生之說?!?/p>
????陰陽合稱為“兩儀”?!墩f苑·辨物》云:“夫占變之道,二而已矣。二者,陰陽之?dāng)?shù)也?!币子嘘庩?,性有好惡,人有生死,都是二?!蹲髠鳌ふ压辍酚涊d史墨回答趙簡子云:“物生有兩,有三,有五,有陪二,故天有三辰,地有五行,體有左右,各有妃耦,王有公,諸侯有卿,皆有二也?!笔澜缟弦泊嬖谖锷坝腥薄ⅰ坝形濉钡默F(xiàn)象,如“天有三辰,地有五行”。但“三”、“五”都可以化約為“兩”,是故“物生有兩”是事物最基本的存在形式?!芭愣奔磁惆闉槎?,是對“物生有兩”的說明,與下文的“妃耦” 引義相同,說明事物具有兩個方面。但值得注意的是,兩方面的地位和作用不是全然并列的,而是一種主從關(guān)系,也就是引導(dǎo)事物發(fā)展、變化的主導(dǎo)方面和從屬方面,如“王有公,諸侯有卿,皆有二也。”
????“物生有兩”的命題說明,在中國傳統(tǒng)哲學(xué)中,不僅有完備的系統(tǒng)整體概念,而且有豐富的辯證矛盾觀念。史墨提出“物生有兩”,王安石說萬物“皆各有耦”、“耦之中又有耦”,程顥說“天地萬物之理,無獨必有對”、“萬物莫不有對”,程頤說“天地之間皆有對”,朱熹提出“萬物皆有兩端”、“獨中又自有對”。張載主張“一物兩體”的命題,朱熹將其概括為“一分為二”:“一分為二,節(jié)節(jié)如此,以至無窮,皆是一生兩爾。”方以智在此基礎(chǔ)上提出“合二而一”:“有一必有二,二本于一”,“兩間無不交,無不二而一”,“交也者,合二而一也”。王夫之則將兩者結(jié)合起來:“故合二以一者,既分一為二之所固有矣?!?/p>
????史墨姓蔡,名墨,官為晉太史,故稱史墨。他和趙簡子問答的背景是:周敬王十年(前 510),魯昭公被權(quán)臣季平子趕出魯國,最終死于流亡地晉國干侯。晉國大夫趙簡子就此事問史墨:“季氏大夫逐出他的主君,而人民順服,諸侯友善對待,國君死于境外,卻沒有人怪罪于他,這是為什么呢?”史墨說得毫不客氣:“天生季氏,與魯侯并立如同兩君,已經(jīng)有很長的時日了。人民順服季氏,豈非理所當(dāng)然?魯君世代失政,季氏世代勤政,人民早就遺忘了國君。雖然死于國境之外,又有誰會矜憐他呢?”接下來,史墨作了一段意味深長的總結(jié):“社稷無長奉,君臣無常位,自古以然。故《詩》曰:‘高岸為谷,深谷為陵?!笾眨ㄓ菹纳套訉O),于今為庶,主所知也。在易卦,雷乘干曰大壯,天之道也?!?/p>
????史墨從具體事物中看到了“物生有兩”的矛盾,事物的“兩”不斷變化,事物之間的關(guān)系也不斷變化,君臣關(guān)系因而也無法逃脫變化的命運。他由此論證了國家政權(quán)旁落的必然性與合理性,得出“社稷無常奉,君臣常位,自古以然”的結(jié)論,這正如大壯卦一樣:干為下為君,上為震(雷)為臣,雷乘干所象征的正是君臣易位。“高岸為谷,深谷為陵”,這種變化被視為完全是正常的、合理的,這一政治結(jié)論成為中國傳統(tǒng)政治哲學(xué)的一個基本命題。